【第三十六章 游乐场】
一只小怪兽呼啸而过,啪叽摔在林眠秋脚边。后者火速收脚,满脸庆幸地出了口气。
小孩:……
他额头鼓出个大包,眼看追随的奥特曼npc越走越远,面前的大人还毫无安慰的意思,两泡热泪更是不住打转。
“喏。”林眠秋朝他身后一指,“你冰淇淋掉了。”
男孩懵懂低头,手上空空如也,只有几道凌乱的伤痕。
……他还一口没吃。
“呜,哇——”
“麻麻你看这个哥哥把他弄哭了。”小姑娘扯扯家长的衣摆。
林眠秋顿了顿,认真看着小崽子的眼睛,说:“……要叫叔叔。”
“嘤!”女孩嗖地窜到家长后面,连头上的羊角辫都在发颤,“麻麻我错了我要回家——”
“看着挺正派一人,儿子哭了不知道哄,还吓唬小姑娘,有没有点当爹的自觉啊!”女人瞪了林眠秋一眼,抱着孩子走了。
游乐场里喧嚣嘈杂,游客步履轻盈,一家数口穿行于人潮之中。惊心动魄的跃楼机下,一支七八人的卖唱乐队拉着手风琴走过,单簧管夹着欢呼与尖叫,溢出悠扬的乐声。
太热闹了,每个人都被快乐浸染,陶醉在礼花和玩偶的世界里,像泡在糖水中的蜜。
林眠秋揉揉眉心,轻踢了下小孩的屁股:“别哭了。你家长呢?”
男孩抽噎着闪开,小肩膀一抖一抖,还在缅怀着冰淇淋的消逝。
下一秒,眉心被人冷冷一点:“只要你不哭,我给你买十个。”
还是小王八蛋好带些,同样大的时候,至少不会两腿一蹬,躺地上打滚。
见对方还坐在地上,林眠秋啧了一声,一把揪住玩偶服的尾巴,拎小鸡仔似的,把人提了起来。
男孩悬在半空,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,小短腿扑腾了几下,认命了。
“很好。”林眠秋把人放到花坛前面,用树枝画了个圈,“老实待着,不要乱跑。”
那边果然不动了。
看着银杏树下站桩似的毛绒怪兽,有那么万分之一的瞬间,男人心里竟升起些许微妙的感动……这说明自己还是能管住小孩的。
……对吧?
毕竟以前带傅听寒出门,每次有事要离开的时候,他都是这样做的。
脖子忽然被什么东西贴上来,冻得人一激灵。
“爸爸,”傅听寒拿着两个冰淇淋,笑着看他,“哪来的小孩儿?”
“捡来的。”冰淇淋洒着淡黄的果肉和黑乎乎的巧克力豆,是很受小朋友欢迎的口味。林眠秋接过其中一个,朝几步远的小崽子走去——
“吃这个好不好,海盐榛子味的,更甜。”阳光被高大的身影遮挡,男孩好奇望去,落入一双沉金铸就的瞳孔,那眼睛有魔力一般,叫人情不自禁地点头。
“真乖。”
傅听寒礼貌夸赞,一把将自己那个塞进对方嘴里。
正准备把自己那份递过去的林眠秋:……
究竟有什么好吃的?看着男孩吃得鼓囊囊的腮帮子和心满意足的表情,林眠秋也不禁好奇起来。
他并不喜甜,总觉得蛋糕冰淇淋是小孩子吃的东西。肖姨倒很擅长做这些,时不时在家大展身手,统统进了傅听寒的肚子。
更不必说那些源源不断、让傅听寒从小喝到大的纯白牛奶,八年来林眠秋签的订单至少养活了乾都十个以上的廉价母婴店。
“爸爸,再不吃就要化了。”傅听寒眨眨眼睛,“不会很甜的,相信我。”
他声音明澈,尾调带着少年气的鼓动,还有一丝不为人知的、耐心的引诱。
引诱一只高傲而谨慎的兽,让它伸出雪白的爪子,离开满是戒备的巢穴。
林眠秋没有吭声,只微微顿了顿,打量起铺满焦糖和果霜层的顶端。
他很轻地抿了一口,味道还不错。但似乎并不值得用二十分钟的时间去排队。就像他也没想到,傅听寒在同意“约法三章”后提出的唯一请求,就是让自己陪他来游乐场一样。
他以为他会要些别的。
冷淡的嘴唇沾上细腻的乳白,尝出几颗柔软的冰粒,以及微醺的甜。尾调酝出一丝清苦,又被微红的舌尖一拂而过。
“……你老看着我做什么,”林眠秋纳罕抬眼,“我脸上有东西?”
傅听寒移开视线,正好看到一对火急火燎的夫妻,二人找得满头大汗,手里还抓着装衣服的小书包,看到花坛前狂啃冰淇淋的自家孩子,差点没忍住哭出来。
在大人的千恩万谢中,小家伙偎在爸爸怀里,被有力的手臂箍着后背,没再回头。
“没礼貌。”母亲作势要打,“真是惯坏你了,不知道说再见呀!”
“……再见。”男孩转过来,深深地看了父子俩一眼,声音有些闷,还打了个嗝。
“四点过五分。”林眠秋看了看导览图,感觉游乐场的项目都玩得差不多,就剩些鬼屋和旋转木马之类的了。
鬼屋人太多,动辄排一小时起步,旋转木马……旋转木马的话,他不太能接受成年人骑着彩虹独角兽绕柱转圈的行为。
傅听寒倒是挺有兴致,对什么都很好奇,明明出门很早,却毫无疲态。
迎面是个半露天的大型主题市集,打头的摊子围着十来个人,丝绒红布高高挑起,缀满五颜六色的弹射板。
射击游戏。
一对少年情侣挤在最前面,正在挑战难度最高奖品也最丰厚的终极移动靶,子弹斜擦而过,女生当即就吹了个口哨,“老板,这样算不算?”
“不,不行。”老板唯唯诺诺,戳着贴出的规则,“大奖要打倒才可以。”
“我的水平自己清楚,弹痕不会说谎……”女孩不太服气,扬起手中的枪,“但靶子有没有做手脚,就不知道了。”
她已经用了几十发子弹,却只有一次擦线,不由怀疑起来。
“……”老板一张娃娃脸,连头顶的小卷毛都透出温吞柔软的气质,他在周围的议论声里缩着脖子,像只蔫头耷脑的羊。
直到无神的目光游到某人身上,一双灰眼瞬间睁大,当即挺起腰杆,雄赳赳气沉丹田——
“她的直觉并没有错,因为那块真正的轨道弹射板,外表涂料用了复合型隐波避障。”少年声音温纯,带着慢条斯理的笃定,“既是虚靶,再试一百次也一样。”
老板目瞪口呆,一声“你”字还没出口,傅听寒便在征得女生同意后勾过武器,头也不抬连发十枪——
“砰砰砰砰砰!”子弹以极其吊诡的角度飞射而出,在看似落空的瞬间撕裂无形的屏障,二话不说把所有板面统统轰了个稀巴烂,只余嵌入合金的弹孔焦烟和力透棚背的浓黑大洞。
最顶上的蓝布有所松动,飘飘然落到老板头上。
三秒之后,傅听寒卸下弹夹,顺手清膛,将打空的玩具枪插回老板兜里,再把防水布哗啦掀开。
林眠秋全程围观,颇为恶趣味地看到老板眼中的绝望。事实上,这样的阴阳把戏在下城并不稀奇,只不过乾都的人没见过罢了。
但无论如何,就冲那十下近乎惊悚的虚空辨位,傅听寒确实很适合拿枪。
“傅——听寒!!”埃米特重获光明,脸色由白转红,气得只打哆嗦,如果脚下有个弹簧,他能蹦出三米高,“我就知道,遇见你准没好事!亏我还以为你会帮我说话!!!”
林眠秋顿了顿,才知道这是傅听寒的朋友。
……
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,埃米特一边收东西一边骂咧咧,灰头土脸地悼念着提前结束的敛财之路。
傅听寒看了眼专心挑选奖品的林眠秋,一把将埃米特拉到一边,低声问:“……我刚才帅吗?”
埃米特张大嘴巴,像看外星人一样,连刚到手的补偿性大额转账都顾不上了。
“这可是我的,待签名。因为不敢贸然出声,动作放得很轻。与记忆中纷沓而来的脚步、争分夺秒的匆忙不同,此时倒显得安静而空旷了。
林眠秋站在走廊上,微微靠着墙,即便无影灯亮到炫目,也依然能感受到悬浮时钟幽暗的光。
他好像很累,李原在心里想。明明已经一夜没睡,还守在这里,等手术室打开,等送来的方案。
下一秒,男人睁开眼。
他远远望向自己的助理,淡漠的眼神藏在眉骨阴影中,脊背挺得笔直,像一柄永远锋锐的剑。
只有眼底布满的红丝与沙哑的声音出卖了他。
“安排好了?”
“嗯。”
“他们怎么说。”
“查了档案,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。今年已满十二,只是生得矮小,看起来像八九岁。”李原递上一张泛黄的纸。
“也就一张照片是真的了,”林眠秋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,“一群废物。”
“林秘,”想到那名热情有加的高级警司,李原不太确定,“那警署这边……”
林眠秋翻着要签发的新文件,漫不经心地说:“一个地下区拿钱买命的毛头小子,就能把这群饭桶耍得团团转。指望他们,不如做梦比较快。”
这类只接特殊任务的少年杀手,通常是幼时便被人捡去,经过极其残忍的调教与养蛊式的搏杀后,从血海中爬出的机器。
但官差做事,走的是个流程,即便警署抓不到人,最后总要给个说法。
“保持联系就是了。”
杀手只是一把人人可用的刀,背后握刀的手,才是最重要的。
李原有心想问上司接下来的打算,甚至试图根据多年来的经验拟一份可疑名单。但林眠秋得罪的人实在太多……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。
“急什么。”林眠秋平静道,“只要我没死,就会有,”他挥挥手,打断对方的话头,“块这里是医院,父子俩睡一张床不是很正常么。”
“除非是你……心里有鬼。”
话都说到这份上,即便林眠秋很是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,但在这个时间点,睡病房里凑合一夜确实是最方便的。
况且——
想到傅听寒掩在病号服里的绷带,他也有些担心伤口大出血。
十分钟后。
“离我远点。”林眠秋在被子里警告,“不然送你上手术台。”
从修长的脖颈看到漂亮的肩线,傅听寒对着某人背影笑眯眯地说:“爸爸,你对我真好。”
他凑上去,哄小孩似的拍林眠秋后背,然后不紧不慢地靠近对方耳边:“你刚才是不是真以为我失忆了,那么紧张。”
“我怕你变成傻子。”林眠秋没好气地说,“本来就疯,再笨一点还有救?”
“好吧。”傅听寒表示理解,“那如果有一天,我真的忘记你了,你怎么办?”
那边安静了一会儿,半晌才说:“求之不得。”
“真狠心。”傅听寒慢悠悠躺下,双臂枕着后脑,“难道我挡在你面前的时候,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吗?”
他语气平静,对答案也并不好奇,像照顾一朵花,或者对月亮说话。
“那还是有的。”林眠秋转过来,认真叫他的名字,“傅听寒,谢谢你。”
如果对方没有及时出现,就算自己的防身装置开启,只要身上有一丝伤口,也捱不过哪怕十分之一的毒。
那些纷繁的纠葛固然令人困扰,但无论如何,都是一份稚灼到滚烫的情谊。
在昏黄的灯光下,林眠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傅听寒跟着班里去春游,回来时脸上挂彩,衣服裤子也沾了泥土。他以为对方是和同学打架,或者受了谁的欺负,正要询问,却收到养子从身后掏出的一把野花。
酢浆草,通泉花,长蒴母,小雏菊。都是不值钱的东西,一点点雨露就能活,所以开得那样热烈。
再后来,明珠利箭划破虚空,携着地下拳场金色的桂冠。
他忽然有些惋惜,只因当时一走了之,没有多看几眼。
“其实你不用道谢。”傅听寒看着天花板,慢条斯理地说,“无论如何,我都会在你身边。”
他生得高大,手长脚长地躺着,即便分了两个枕头,那股隐而不发的侵略感依然难以忽视。林眠秋在第三次确认病号状态还好的问答后放下心来,不自在地看向床头乖坐的小熊:“很晚了,睡吧。”
可惜对方并不如他所愿。
“林眠秋,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。”少年眸色深沉,撑起半个身子,将养父散落的额发捋上去,“其实是你在逃避。”
“你不愿正视我对你的感情,不敢接受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的,第二种关系。”
从小到大,他好像都追在这个人身后,不停地跑,不停地盼,刚开始担心他不要自己,后来想着这人什么时候回家,久到压抑与等待都成了习惯。
“以前都是你保护我。”傅听寒轻轻抵上对方的额头,“现在,换我保护你了。”
“……”林眠秋抿了抿唇,忽然无言以对。
保护,多么理想化的词汇。傅骁为联邦战死沙场,母亲为他眠于烈火。他们的生命是庙堂里的佛香,只剩自己徘徊独往,掸开浓稠的烟雾。
他每天准点起床,按时工作,看需求吃饭,井井有条地处理每一件事,帮一些人,阻一些人,永远有一群人围在身边,也许是下属,也许是同僚,也许是朋友。
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,可当傅听寒面色发白,闭上眼睛不再言语的时候,他第一次有种寡淡到干枯的疲累。
或许那不是累,而是渗透骨髓的厌倦。
难道飞鸟总要找到枝干么?那精致绝伦的面孔离得太近,简直美好到瑰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