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节
完颜宁一路盘算,思及从前看过的话本故事中,曾有人用铜丝铁线撬开密锁,转念一想又觉荒谬,自己长居禁宫,纨纨亦生在高门深院,如何能找到这样的奇人异士,纵使得承麟相助也是希望渺茫。于是回宫后,完颜宁寻机问宋珪,内库中可有削金断玉的轻便兵器,意在借此割断锁扣。
宋珪愣了愣,慈爱地笑道:“长主越发进益了,这是要习武了?”完颜宁笑道:“我只想借来一用,用完了仍旧还回去的,劳殿头帮我想想。”宋珪思索片刻,沉吟道:“内库里并没有这样的神兵利器,不过臣从前听人说起过,好像谁家中有一把匕首,号称削铁如泥,只是年月实在太久,臣记不清了。”完颜宁心想,即便知道谁家有,除非至亲至交,其他人也不好贸然开口相借,此事还得另想办法,于是浅笑道:“不妨事,那便罢了,殿头莫叫旁人知道。”宋珪微笑点头,又建议道:“要不臣去问问守恒?他现在常在御前,或许可以帮公主借到宝刀宝剑。”完颜宁眼睑微微一动,沉吟道:“我瞧着潘先生好像有心事,我问过他也不说,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疑难,还是别麻烦他了。”宋珪讶然道:“有这等事?近来朝中还有喜事,从前降了蒙古的武仙杀了蒙军河北西路都元帅史天倪,又从真定府归逃到了汴京,陛下很是高兴呢。”完颜宁浅笑道:“是,我也听说了。或许潘先生不是为了差使忧心。”宋珪点头道:“守恒这孩子是极有主意的,人又聪明,纵便有什么难事,他若不说,想必是自己能安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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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九月朝中又有喜讯,西夏奉国书称弟,以兄事金,十月,皇帝将合议之事诏告天下,并面谕台谏:“宋人轻犯边界,我以轻骑袭之,冀其惩创通好,以息吾民耳。夏人从来臣属我朝,今称弟以和,我尚不以为辱。果得和好,以安吾民,尚欲用兵乎。卿等宜悉朕意。”并禁止宋金边界上的宿州泗州巡边官兵擅杀偷渡淮河的红袄军。然而宋人并不愿善罢甘休,靖康之耻距今不足百年,正隆、泰和、兴定数度南征更令南宋恨入骨髓,即便朝中再无岳飞辛弃疾那样的雄杰,亦有主战派时时不忘北伐金国。
正大三年五月,宋军突然偷袭寿州,出师告捷后又继续攻打永州,皇帝仍坚持议和,不与宋人交恶。六月,多地暴雨冰雹砸毁城墙房屋,淹损田室,受灾百姓达数万人,皇帝以天象责己,避正殿,减常膳,祈求苍天勿降罪于百姓。皇后徒单氏立刻将中宫分例减半,其余各阁妃嫔唯恐落后,亦纷纷表态裁减月例,折合成银钱一并交于徒单氏,用于各处赈灾。皇帝口谕嘉奖后宫,并以两位太后位尊年迈、兖国长公主功在社稷为由,三处分例不减,而两宫太后与完颜宁早已将积蓄送至户部,意在与天子同祸福共进退。
翠微阁芸窗下,完颜宁默默将香具收了起来,并把从前合制的宣和御制香悉数封存好,交给潘守恒拿去宫外变卖。潘守恒郑重地道:“哪里就到这地步了,长主快收回去,若是赈灾银钱不够,臣也还有些私蓄。”完颜宁浅笑道:“倒不全是为这个。我合这香也不用,白放着浪费了,还不如拿出去换银子。”潘守恒坚持不肯,完颜宁看了他一眼,忽然轻声道:“其实这香是为我父亲合的,他是宣和皇帝之孙。”潘守恒一颤,怔怔地望着完颜宁,眼中似惊似悲、如怨如慕,转瞬又尽数压了下去,垂头恭敬地道:“原来是这样。既如此,长主更要好好留存,已寄哀思。”完颜宁叹道:“先生有所不知,宣和御制香所需沉檀麝三味香料价值昂贵,我从前不懂事,常向尚服局索要,其实孝心哀思自在心中,并不需这样糜费库银,我母亲素有仁心,她若泉下有知,想必也不愿如此。”潘守恒闻言,沉默片刻,双手微颤着接过香盒,低道:“是,臣这就命人带出去。”而后又施了大礼,极为恭敬地道:“臣告退。”
完颜宁沉默地目送他躬身后退,心中模糊的猜测逐渐清晰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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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逢七夕,完颜宁遣流风去济国公府接纨纨入宫,过了一刻,忽闻宫人报皇后至,忙出来迎候凤驾。徒单氏依旧是从前温婉纯贤的模样,挽着完颜宁柔声道:“妹妹怎么把香料都还回去了,陛下说了,用度再紧也不差这几个钱,他怕尚服局再送来你不肯收,所以我自己给你拿来。”完颜宁沉静道:“陛下仁爱,臣感铭五内,只是臣近来颇好书翰,倒不似从前那样爱香,所以才还了回去。”徒单氏似是早料到她会这样说,微笑道:“那就搁着吧,等哪天喜欢了再拿出来。”完颜宁浅笑道:“臣想着,沉麝皆可入药,若交给内廷使用,或许可以济世救人,如此也算是臣积下的功德。”徒单氏语塞,只得答应了,又微笑道:“我去告诉官家,妹妹喜欢翰墨,再送些碑帖来。”完颜宁忙道谢推辞。
这时流风已引了纨纨到翠微阁,见到皇后鸾驾,便止步等候在院门外,不多时,果见完颜宁送皇后出来,便一同曲膝施礼。徒单氏瞥见躲在流风身后的纨纨,笑道:“这是谁家姑娘?”纨纨只得前行两步,跪下叩首道:“臣女仆散宜嘉拜见皇后娘娘。”徒单氏笑道:“原来是济国公府的女孩儿。你小时候曾随大长公主来过宫里,可还记得么?”纨纨低头道:“母亲慈爱,臣女不敢忘怀。”徒单氏点头笑道:“是个懂事的孩子,姑母没有白疼你。”说罢又叫纨纨平身,向完颜宁笑道:“妹妹不必送了,你们姊妹俩一同过节吧。”
完颜宁送罢皇后,挽着纨纨进屋浅笑道:“原来你还另外有个名字,我竟不曾听说过,是哪两个字?”纨纨在手心里画了二字,完颜宁点头叹道:“‘柔嘉维则’‘宜其室家’,可怜姑父一片慈父心肠,全在你这名字里了。”纨纨笑道:“家里人都只叫我的乳名,这个正经名字用得极少。”完颜宁笑道:“从前你年幼,现在一年大似一年,自有这名字的用处。”
说话间,二人已走到内室,纨纨见四下无人,悄声道:“宁姐姐,我问过叔父了,他说我祖父从前有一把极好的匕首,后来就不见了,他以为翁翁给了我爹,可我到爹爹书房和母亲房里找过,并没有找到,福慧姑姑也说不曾见过。”完颜宁沉吟道:“许是禁军抄捡时,顺手牵羊了。也罢,咱们再找找其他门路。”纨纨点点头,感激地道:“宁姐姐,多谢你这样费心。”完颜宁低叹道:“不必谢,你父母待我的恩情,又岂是我能够报答的。”纨纨心中好奇,却也不敢细问,怯生生地应了一声。
二人又切切私语一阵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疏星淡月,清风频徐,一道银河光华璀璨,两边牵牛织女星烑烑闪烁。宫人们早在院中设香案、置瓜果,又备下了细针彩线、银盆清水,完颜宁携纨纨到院中,笑道:“‘络角星河菡萏天,一家欢笑设红筵’,咱们都没有家了,自己欢笑设红筵吧。”对天拜了几拜,默默祝祷纨纨一生顺遂、早遇良人,转念想到自己,除了祈求国泰民安、早日昭雪冤枉之外,竟不知可以为自己求些什么,心下颇觉无趣,拈起两枚银针,一枚递给纨纨,又叫流风凝光等一同穿针乞巧。宫人们笑着捻了彩线去穿针孔,纨纨却小心地以余光瞥见完颜宁得了巧之后才穿过去。流风笑道:“长主和大姑娘都乞到巧啦。”完颜宁浅笑道:“下一个就不成了。”说罢,又拈起一枚银针轻轻投入水里,果然沉了下去,宫人们皆笑了起来。世间女子七夕乞巧,皆求女红针黹技艺出众,纨纨忖度此景,拈起银针随手丢进盆里,不想那针却稳稳当当地浮在水上,月光烛火两相映照,使得针影重叠,竟似花朵形状,流风拍手笑道:“大姑娘真巧!”纨纨有些尴尬,娇怯怯地转顾完颜宁。完颜宁却不甚在意,笑道:“天孙娘娘明察秋毫,姑母从前教我针线,我却没好好学,再骗不过神明的。”说得一众宫人皆笑了起来。
纨纨想起嫡母,神色微黯,轻声道:“我听福姑姑说,母亲极擅针饪,爹爹年轻时的贴身衣物,都是母亲亲手做的。”完颜宁点点头,想到自己的将来,心里愈发无趣,浅笑道:“那你可要多乞些巧,将来给我的妹夫也裁几件。”纨纨才十一岁,哪禁得这一句,登时小脸通红,娇嗔道:“宁姐姐……”仰头望向天边牛女双星,低笑道:“我将来的宁姐夫也像……”牵牛星三字刚到嘴边,突然想到牛郎织女虽情深爱笃,却隔着银汉迢迢万古相望不相亲,寓意甚是不祥,忙截住了话头,低头不语。完颜宁也不以为意,挽着她去看宫人们乞巧不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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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平的日子并不长久,冬十月,西路传来噩耗,蒙古军攻破西夏重镇灵州,剿杀西夏精锐二十万,兵围都城中兴府。皇帝自感唇亡齿寒,忧心不已,在内廷新设益政院,与杨云翼等终日论求良策,然而每尝议到最后,君臣皆感积弊已深:军队纪律涣散士气低落,国库空虚财政蹇蹙,百姓贫苦艰难无以为生,南临世仇北接强敌,好不容易重新修好的西夏却覆灭在即。国破思良将,皇帝追念开国时如云将星,苦求不得,长自喟叹,益政院谏议裁撤冗官冗将,节省宗室戚里用度,然而皇帝担心朝堂会因此动荡生变,危及社稷,只得缓缓图之。
完颜宁听闻后,心知宣宗任用吏员监视百官已久,朝臣尸位素餐,唯知表演忠诚,蒙军一来则呼天抢地挥泪如雨,蒙军一去则弹冠相庆争奏祥瑞,全无一点务实举措;而新君虽有救亡图存之心,却无卧薪尝胆、除弊革新之志,这十年苟安河南地,全仗西夏牵制,如今西夏灭亡在即,金国也来日不远了。她想到此,心中更觉冰凉,自忖一生所愿无非尽心竭力报效国家,一旦国家不存,自己又何以焉附?
转念一想,又想到纨纨,心道:“朝政之事我无法做主,纨妹那里可不容有失。”于是命宫人备车往济国公府。
车辇出了南门,便往龙津桥方向行来。流风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叫骂声,随后宫车急停,周围惊呼之声四起,夹杂着奔跑的脚步声、惊慌的哭泣声和各种物品撞击坠地之声,十分混乱。流风急忙搴帘而探,却见前方龙津桥上有一中年妇人在火堆旁捶胸顿足哭喊叫骂,更发疯似的意欲挣开两侧甲士,一个劲地往火堆里冲,周围百姓或驻足观看,或奔走呼叫,闹得这一带人仰马翻,场面极为不堪。随行的殿前军见状,恐长公主受到冲撞惊吓,早已各持兵刃将辂车团团围住。
完颜宁纤眉一蹙,沉静地道:“把车停到路边去,这样居中挡道,百姓们不便逃散。”宫车移到路边之后,她又面不改色地搴帘而望,对侍卫道:“速去告知开封府,理一理她有什么冤情。”说罢,忽见一骑向自己驰来,马上之人缓带轻裘、风神迢递,正是承麟。
承麟在宫车旁勒住马,皱眉微责道:“你胆子也忒大了,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?!”完颜宁浅笑道:“兄长怎么也在这里?”承麟白了她一眼:“我来做正事,才不像你。”说罢,回头向侍从道:“带回去!”完颜宁定睛一看,才见马后几个侍卫装扮的人正绑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那少年肤色微黑,一双眼睛精光流动,明亮至极,此刻见了完颜宁,忽然哀声道:“神仙姐姐救救我,小人原是路过,多看了几眼龙津桥上的热闹,得罪了这位贵人。姑娘神仙一样的品格,必也是菩萨般的心肠,求姑娘救我……”完颜宁转顾承麟,后者笑骂道:“贼小子,你看错人了,她可不好骗!”少年并不理会,只是哀求完颜宁相救,完颜宁环顾四周,怕他也同那妇人一般闹将起来,便和言道:“莫怕,我与你同去,待问明了事由,你若无辜我自送你出来。”那少年闻言,面色一沉,随即低头不语,似在苦思脱身之计。承麟见状,怕他节外生枝,忙拨转马头带他回去。
到府中后,杜蓁迎了出来,那少年又故技重施,向“好心的夫人”哀哀求告,杜蓁心善,便要开口求情,完颜宁轻轻拉她手臂,低声道:“嫂嫂别急,且听兄长问他,问明白了再放不迟。”承麟本不愿杜蓁参与此事,此刻也只得由她,于是便领了妻妹同去堂上,设座于帷屏之后,自己则讯问道:“你是何人,姓甚名谁,家乡何处?”那少年镇定地道:“小人姓李名冲,青州人氏。”承麟颔首:“你因何来到汴京,父母何在?以何为生?”少年淡淡道:“我家被朝廷括田括地,父母都死了,我活不下去,便到京城里来寻个生路。”承麟又问:“你与葛宜翁之妻如何相识?”少年讶然道:“葛宜翁是谁?我不认识,也不认得他婆娘。”承麟笑道:“你不认得?那你为何要帮她?”少年直喊冤,承麟面色遽然一变,本来玉树琳琅的一张笑脸,顿时寒气逼人,森然道:“你以为我今日才看到你?那婆娘去敲登闻鼓时,我已见过你,今日她在龙津桥积薪纵火,你又在暗中察看,还说不认得她?”少年面不改色,依旧镇定地道:“贵人真的冤枉我了,登闻鼓和龙津桥两处都是闹市,我常在此地找营生,碰到热闹停下来看一看,也是人之常情,怎说我认得她?”承麟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不曾看错,她敲登闻鼓时你也在旁边看热闹?”少年点头称是,承麟冷笑道:“既如此,你刚才怎说不知道葛宜翁是谁?那妇人敲登闻鼓之时呼天抢地,反复陈说丈夫冤情,你岂有听不见的?分明是存心欺骗,露出破绽来了。”那少年语噎,眼珠一转,又哀求道:“我方才怕贵人追究,才一律撇得干净,我是听过她喊冤,不止是我,许多围观百姓都听到了的,贵人要把他们都抓来灭口不成?”
风蓬孤根(三)赠书
承麟闻言冷笑:“说得好!我本没想好怎么处置你,你倒提醒我了。”说罢,便叫来家仆要用铁骨朵将他击毙。杜蓁惊怒而起,急道:“住手!你……”完颜宁料定承麟不会枉杀无辜,忙按住杜蓁一臂,示意她稍安勿躁,果然听李冲厉声骂道:“贼子,你这般虐杀百姓,必遭天谴!”承麟笑道:“你串通刁妇,滋事纵火,扰乱京都,也算无辜百姓?有什么遗言,趁早说了吧。”李冲冷笑道:“滋事纵火的又不是我,你说我是那婆娘同谋,可有证据?”承麟点点头:“这话不错,我去绑了她来,与你当面对质。”李冲纵声大笑:“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。”承麟昂首站起身,背过双手,意态极是骄横:“哼,我既能绑了你,如何不能绑她?”李冲愈发不屑,斜视着他道:“她自有……”话到嘴边,忽然意识到对方在装腔作势套自己的话,忙改口道:“她上有圣明天子庇护,下有亡夫魂魄保佑,你能奈何?”
完颜宁已听得明白,想来是葛宜翁之妻所诉冤情不实,而承麟在查访中发现了这个暗中相助的少年。她在屏后听到李冲机敏善辩,口齿上竟丝毫不输阵仗,便和言道:“李相公说得极是,纵火扰民,罪不在你,你只是路见不平,襄助苦主申冤,也没什么错处。”李冲闻言笑道:“多谢神仙姐姐。不过我没有路见不平,更没帮她申冤,姑娘高看我了。”完颜宁见他油盐不进,实难对付,向承麟浅笑道:“王爷,无凭无据,怎好定人的罪;便是果真有罪,也该交给开封府处置,断没有关在家里的,还是放了他吧。”杜蓁亦附和不已。承麟侧首,见完颜宁在帷屏之后向自己使眼色,知她已有计议,便含笑应允了。李冲谢过承麟,又对帷屏内的完颜宁道:“今日多谢姑娘,不知姑娘仙府何方?他日若有机缘,自当报答。”完颜宁不料他还要反过来探自己,微微一哂道:“李相公不必客气。家父荆王,向来爱护百姓。”
她原是信口开河,谁知李冲听到荆王二字,眼中神色变了几变,笑道:“原来是荆王府的郡主……多谢郡主。”说罢,快速地拱手而去。
承麟命人暗中跟随李冲,又撤去帷屏,软磨硬泡哄了杜蓁回房照料徽儿,然后皱眉道:“妹妹,你方才不曾看见,他听到你是荆王之女,脸上神色可古怪得很。”完颜宁奇道:“哦?莫非此事是荆王主使?”承麟沉吟道:“这就更奇怪了,一个寻常将领,荆王为何要置他于死地?”完颜宁愈发不解,浅笑道:“究竟是怎么回事,我越听越糊涂了。”
承麟笑道:“原来你不知道?我方才见你哄他,又提到荆王,还以为你早有筹谋。”他顿了一顿,解释道:“此事说来也简单,月前有妇人敲登闻鼓鸣冤,说她夫君葛宜翁是方城镇防军中人,被方城军总领之弟屈打身亡。开封府接了她的诉状,派人去方城查问,军中之人皆道葛宜翁推诿差使滋扰妇女在先,因总领病重,他弟弟才代为理事执罚,依例打了葛宜翁四十棍,并非重刑,断无性命之虞。府尹这般回复那妇人,谁知她过了几日,竟抱了柴薪去龙津桥上放火自焚,武卫军都制不住她,官家也听说了此事,又让开封府再去彻查,定要还她一个公道。开封府衙吏去了方城县衙,那县令也是这般回答,还说当日审理行刑皆在县城街衢之上,百姓们亲眼目睹,遍地都是人证。那衙差又去询问当地百姓,人人皆道将军并无过犯,便如此回京复命。也不知为何,过了几日,大理寺忽然派人去方城把人押了回来,披枷带锁地倒像是犯了重罪,这时御史台也发了疯似地进谏,说要杀之以安民心,大理寺得了这一句,不由分说便把人关进了死牢。”完颜宁听到死牢二字,心中一沉,蹙眉道:“既如此,那妇人为何今日还要纵火?”承麟叹道:“你不晓得,那人勇冠三军,又甚得军心民心,官家舍不得杀他,一直拖着不肯批朱,那妇人一心要置他于死地,所以又故技重施,想逼迫官家尽快下旨。”完颜宁沉吟道:“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。敲登闻鼓也罢了,龙津桥位近禁宫,在此地积薪纵火之事绝非一个初来乍到的妇人可以筹谋;武卫军又怎会制不住一个妇人,由得她两次放火?”承麟颔首道:“妹妹说得极是,而且台谏二府日日上奏进谏,绝非常态,必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。”
完颜宁想了一想,又问承麟如何发现李冲,承麟笑道:“我今日原想进宫去找你商量此事的,到了龙津桥边,看见那妇人又在放火,旁边百姓有看热闹的,有惊慌失措的,只有他到处撺掇百姓去瞧,唯恐天下不乱,我便猜测他是同谋,想带回来细细审问,谁知他竟这样狡猾。”完颜宁顿时明白,他为何这般虚虚实实地探真相,又为何派人尾随,只见承麟收起玩笑不羁之态,面色凝重地道:“如今朝中正缺良将,咱们身为宗室,绝不能坐视朝廷再错杀忠良。”完颜宁缓缓点头:“兄长莫急,我先去探探陛下的圣意。”
回宫后,完颜宁径直往仁安殿,向皇帝面禀龙津桥上所见之事,末了,又恭敬地道:“陛下恕罪,此事滋扰百姓、有碍圣德,臣不敢不据实禀报。”皇帝摆摆手,温和地道:“妹妹不必这样拘礼。这事也不是什么军政要事,无非是一场纠纷,事主都已下了死牢,那苦主竟还闹成这样,实在不成体统!”说罢,又皱眉道:“论理,陈和尚并未做错什么,只是代兄行权,名不正而言不顺,被人抓住了大做文章。”
完颜宁一怔,微微睁大眼睛,不敢置信地道:“是他?!”皇帝看了她一眼,讶然道:“你认得他?”完颜宁回过神,避实就虚地道:“臣幼时曾听先帝说过此人忠孝智勇兼而有之,所以记得。”皇帝颔首道:“不错,先帝很是喜爱他,放在身边做奉御郎,现下尚书省正是抓住了这一点,说他狃于宫禁,所以拥兵自重、擅权恣肆,要将他典以极刑。”完颜宁心念电转,尚书省、荆王、奉御郎,种种要素连成一线,顷刻间已将前因后果想了个明白,知道解开此局的关键不在皇帝,便虚应故事地谏上两句,很快告退出去寻荆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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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渥大步穿行在大理寺死牢的甬道上,两侧石壁森然寒气逼人,使他不得不紧了紧身上棉袍,搓了搓手。
十日前,他见商帅重病已有起色,便安排好军中事务,心急火燎地赶往汴京,谁知到开封后,不但见不到深宫禁苑中的皇帝,连大理寺监牢中的良佐也探视不到,他找狱监求请通融,却连送出去的银子都被退了回来,他又寻思去找寺正,却被告知寺正已将他贿赂狱监之事写成劄子上呈天子。王渥又惊又惧,瞬时明白良佐此案已涉朝堂争斗,心下一片冰凉。
一筹莫展之时,忽有人来请,那人面相精干,自称广平郡王侍从,家中主人听闻大理寺弹劾行贿,得知王经历已到汴京,故已奏请天子,允准他入狱探视。王渥惊疑不定,却又苦无良策,左右权衡之下,只得随他去大理寺囚所,谁知这次狱监并未再阻拦,面无表情地带他到死牢门口,冷哼了一声,示意他自己进去。
“先生?!”尽头处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,木栅门后的男子放下手中卷册站了起来,露出身上囚衣手上镣铐,王渥借着高处铁窗透进的些许光线定睛一看,立刻奔上前唤道:“良佐!是我!”一把握住他抓在木栏上的双手,只觉他双手冰凉皲裂,再仔细一打量,但见他消瘦了许多,下半张脸上胡须蓬乱,深灰色囚衣之下只有件夹衫,不由又痛又怒地道:“这样冷的天,他们连棉衣都不给你么?!”一边说一边解下斗篷,从木栏间隙中塞进去给他披在肩上。
完颜彝歉然道:“学生不肖,连累先生了……先生,我大哥现下怎样?病可好些了么?”王渥不忍再添他忧思,佯作无事道:“商帅早已病愈了,只是将官无旨不得入京,所以才没有来。”完颜彝轻轻吁出一口气,低声道:“那便好。”王渥听得难过,沉声道:“良佐,你再忍耐些时日,广平郡王说,他会尽力救你出来。”完颜彝却十分平静,和言道:“生死有命,先生不要着急,我在这里倒很清闲,整天都能读书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王渥叹道:“他们连件棉衣都不肯给,竟会给你供书?”完颜彝笑道:“前些天刚送进来的,差吏传话说是故人所赠,我也不知是谁。”说着便拿了土炕上的物什凑近囚门,王渥接过一看,却是一套《史记》,装帧十分考究,隐隐冷香幽微,再取出一册仔细一翻,讶然道:“咦,高丽纸?!”
高丽纸乃渤海高丽国所产之纸,自晋代起便作为贡纸送往中原王朝,尤为文人墨客所爱,北宋《负暄野录》记载,其“色白如绫,坚韧如帛,用以书写,发墨可爱。此中国所无,亦奇品也。”王渥精工书法,自然熟识天下纸张,故而一眼认出,只是自金宣宗兴定年间起,高丽国已不再进贡,故而国中剩余高丽纸极少,用于印书更是罕见之至。
完颜彝听他说罢,沉吟道:“故人……从前奉御班中的弟兄断没有这般雅兴,广平郡王当年还是个孩童,仆散将军去世已久……我哪还有什么故人?”王渥拍拍他的手,鼓励道:“无妨,既有这样富贵之人自认是你故交,说明你脱险有望了!”说着又取出一包银子递到他手中,道:“良佐,你且藏着,跟狱吏换些衣食,大理寺要杀你,底下这些差吏却只认钱,不打紧的。”完颜彝怔了一怔,低头道:“不必了……”王渥急道:“你读书读傻了?!从前还知道跟蒙古人虚与委蛇,现在倒要做宋襄公了?!”完颜彝看了他一眼,轻声道:“先生,我有一事,想拜托你……我房中,床边箱子里,有十一个五十两的银铤,是我这些年攒下的薪俸,再加上这个……”他将那包银子递回王渥,面色微赧,却郑重其事地道:“劳烦先生,代我一并转交给云舟姑娘。”
王渥讶然道:“为何?”完颜彝低道:“如今我不在方城,先生为我到处奔走,大哥又时不时地生病,只怕军中无人约制,又有人去欺侮她……你叫她用这钱给自己赎身,另寻个营生吧……”昏暗的死牢之中,王渥见他一双眼睛透出柔和的光彩,似怜惜似期待,只得侧过脸去掩饰地道:“好……只是这些银子你留下,五百五十两也足够了。”完颜彝摇头道:“她是花魁娘子,老鸨如何肯?”王渥含混地劝道:“我和商帅都有积蓄,再添补些就是了。”完颜彝忙道:“怎好让先生破费,更何况大哥也常请医问药,处处都要用钱。”王渥又苦劝了几句,见他坚持不收,忽然叹了一声,正色道:“良佐,我实话与你说了吧,她已经嫁人了。”完颜彝吃了一惊,随即回过神笑道:“哦,那便算我随的礼。”王渥叹道:“你以为我诓你么?我进京之前去找过丁县令,听到他宅中丫鬟议论,说青楼里的花魁进了门,害得老爷连客人都不见了……”完颜彝一颗心渐渐下沉,忽然想起一事,急忙道:“怎会呢,丁县令早已娶妻生子,大哥初到方城时,带咱们去拜访过的。”王渥愈发叹息:“丁谨劭怎肯以她为妻?自然是纳作妾室了。”
完颜彝顿时僵住,心头发紧,喉咙发干,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,王渥不忍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,温言劝道:“良佐,你可还记得七夕那日她的话?其实那天商帅和我凑了一千两,打算给她赎了身聘做弟妇的,谁知她竟无意于你,这才匆匆回去了。后来,商帅嘱咐我多开解你,我见你后来再也不去找她,以为你已经放下了……”
他娓娓地劝着,完颜彝却心乱如麻,脑中嗡嗡直响,忆及七夕那日她伏案痛哭的情景,心中直发疼,恍惚间又忽然想起她那句含血带泪的哭诉“是哪个又有什么区别,横竖是你们金人”,心中如遭重击,忖道:“对了,我是金军,在她眼中便如同禽兽一般,哪里会有半分情意,是我死皮赖脸地纠缠她,又问身世又要给她赎身,其实她早已说得明白,与我非亲非故,叫我不必费心,还催我早些回去……丁县令是汉人,又是文官,她自然喜爱,就如同霓旌姑娘喜爱裕之一般……”
王渥见他脸色越来越惨淡,担忧地连唤数声,完颜彝回过神,勉强压下心中酸楚,涩然笑道:“这样也好……丁县令是方城父母官,从此,再没人敢欺侮她了。”
风蓬孤根(四)梦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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